願同塵與灰

　　那天到醫院內科覆診，當我的門診西醫，驚訝地看見我那腫脹不堪的下肢時，便馬上決定收我進院治療，原先服用的抗生素，使我不停嘔吐，根本不能按照規定把藥服完，這表示，我的肺積水問題，越發嚴重……

　　再次進院，讓我沮喪頹唐，但本著隨遇而安的心態，也為了不要讓雙親擔憂，我只好積極面對，相信西醫的治療手段。


　　於是，我挑了這本台灣美學大師蔣勳的《蔣勳說唐詩》伴陪我進院，接受一切命運的安排，希望以一個較為浪漫的審美角度，來觀照自身在病苦中的救贖，如果，救贖是我重回人間所必經的一個關口，那就坦然面對吧。

　　醫生說我的心臟衰弱，給我加添了一顆心臟藥，但服了，便多了一項副作用，就是咳嗽到嘔吐，尤以晚上厲害。

　　夜半，爸爸聽到我咳嗽，心痛不矣，幽幽嘀咕：「妹妹，你是中醫，何解不為自己開方子處理一下？看你，給咳嗽難癒的病人開的方子，不是很見效嗎？」

　　天呀，放過我吧，我每天須服用十種西藥，這些猛烈的藥物，正全面操控著我的身體，叫我如何使用中藥，以之抗衡？何況，每種西藥都有其副作用，十種西藥，如何處理？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採血的護士說，我的血管很幼弱，較難抽血，但仍要每天抽血監測，因為打了去水針，排水太快，會使一些物質流失。就這樣，我的手背上，傷痕累累，皮肉的疼痛，似乎漸已變為習慣，雖然這種習慣委實不好受，但我還是平靜地接受。

　　說真的，不接受又如何？既然掙扎也無用，還不如積極面對。

　　留院三天，做了許多檢查，打了兩針去水針，一天跑十多次洗手間，把屯積體內七磅的水排出。

　　血壓偏低，眩暈虛弱，肺積水的問題雖然仍未能完全解決，但至少讓我下肢的水腫症狀減輕。

　　醫院的膳食不算差，清淡中以蔬菜為主，還有中式湯水和水果供應，晚上，也有牛奶和餅乾作小吃。

 　　友人狡黠的說，也許，就是因為我說過，喜歡醫院的膳食，所以我便常進院。

　　事情的進展，又豈能盡如人意？

　　我欣賞醫院營養師為病人調配的飲食餐單，也欣賞送餐人員的敬業態度，在有限的醫療資源中，努力發揮各人之所長，這便是專業的團隊精神了。

　　重遇上次病房的醫護人員，心情忐忑，大家相認之後，也換來感恩的關懷，她們都會叫我的英文名，特別的親暱；然而，沒想到，重遇上次見過的病人，原來這位老婆婆，一直沒有出院，住在原來的病床四個月了，全身癱瘓，不能言語，醫生仍找不出病因。

　　我躺在對面的病床上，一邊看著老婆婆的景況，一邊閱讀著蔣勳老師的書，讓我苦苦沉思生命的課題，生老病死，誰能避免？

　　誰可修到最大的福澤，能在睡夢中稍有尊嚴地死去？

　　這位老人家，生不如死吧？她的小兒子告訴我，老婆婆背部長了幾個大褥瘡，每移動身子，她便會發出慘痛的哀鳴聲，兒子很不忍心，現只願她能減少痛楚，其他，都不重要了。

　　老婆婆有十名子女，上次我住院時，看見她的親友川流不息地來探望她；可這次，卻只看見每天早上有一位印傭來，但這位姐姐卻不停地拿著手機講話，根本沒有用心看顧老人。然後，晚上，便看見她的小兒子來，幫她洗臉，更換床單和用具。

　　人們常說，養兒防老，老婆婆有子女十人，照理應該很有條件「防老」吧？怎麼才四個月，九名子女都跑光了，就只剩下最小的兒子？

　　久病床前無孝子，這是最殘酷的實況，即便有十個子女，又如何？

　　時間無情地考驗一切，走到生命盡頭，誰還能守在你身邊，不離不棄？

　　曾經，收過一張愛慕者的問候咭，咭中簡單的寫著幾個字：「願同塵與灰」，我看了，惻然動容；其後，此人消失了，我們並沒有相遇在人生交叉點上，一切的結局，似乎也合該如此吧。

　　我當然曉得，這是出自李白的詩句，一個卑微的願景，願二人的關係恰如人間的塵土與飛灰，廝守在一起，平凡、踏實、細微，看似最簡單不過的了，卻難以達成……